給哥哥的信

親愛的大哥﹐

少時候﹐你是我心中的英雄。家有什麼事﹐都是你出頭擺平。你文武雙全﹐既是體格魁梧的運動健兒﹐又從「野雞」中學破格考晉HKU。那是火紅的七十年代﹐你每次回家﹐都眉飛色舞暢談學運韻事。你經常在文學雜誌發表中文詩歌﹐英語又出類拔萃﹐經常幫我補課﹐讓我喜歡英語﹐對西方文化好奇﹑雀躍。

後來﹐你跟爸爸到非洲做生意﹐兩年後鎩羽而歸。不知怎的﹐你變得沉默寡言﹐從此香煙﹑紅酒﹑啤酒不離手。幾年後﹐你埋首古希臘哲學﹐越來越孤僻﹑很少朋友﹑與妻冷漠﹐最後離婚。你取得博士學位後﹐在大學任教﹐很快又跟領導衝突﹐折騰了幾年﹐最終被解約。你更加沉鬱﹑固執﹐心靈萎縮﹐整天黏著媽媽﹐其他一概再沒興趣。

我讀大學時﹐因為雞毛蒜皮﹐與你唇槍舌劍。為了證明我是對的﹐心裡不斷批判你。你成為我逃避面對自己脆弱自尊的代罪羔羊。直到幾年前﹐我感情與事業連番受挫﹐終於赤裸裸看到自己的自欺與虛偽﹐這邊廂不斷著書立說去塑造美麗的自我形象﹐那邊廂連親人都冷漠無情。我非常慚愧﹐感到在慢性自我摧毀﹐便狠下決心面對自己的虛偽與軟弱。廿年來首次﹐我主動言和﹐對你說﹕「哥﹐我出去喇﹗」你很錯愕﹐盯著我。我關門後﹐朴通朴通地心跳﹐總算過了一關。我放下期望﹑盡情創造﹐每天叫你早晨。走出破冰第一步﹐引發骨牌效應﹐推倒圍牆﹐我們開始聊天。三星期後﹐我決定送你一瓶紅酒。當天﹐卻忘記帶紅酒回家﹔殊不知﹐哥哥你像心有靈犀﹐主動打開一瓶紅酒﹐說讓我品嘗﹗我非常感動﹑快樂﹐破例酩酊而醉。廿年冷漠﹐被愛融化。

好景不常。2005年10月﹐哥哥你吞嚥困難,食物經常卡在咽喉。我上網看資料﹐發現竟是生存率極低的食道癌﹗我看著電腦﹐非常震驚﹐眼淚涓涓不停從臉上爬下來。開始時﹐你嚥不下堅硬食物﹐幾個月後﹐稀飯也難吞下﹐最後連喝水都困難。吞嚥時﹐經常嘔吐﹑食物倒流﹐狼狽尷尬不堪。一生固執的驕傲自負﹐被徹底摧毀。由於營養不良﹑食慾不振﹐體重驟降三十磅﹐骨瘦如柴﹐不忍卒睹。

我們拜訪中西名醫﹐嘗盡各種治療﹐病情依然逐步惡化。06年8月﹐醫生證實﹐癌細胞已經蔓延擴散﹐無法治療﹗乾瘦嶙峋的你﹐更加疲憊﹐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。我非常珍惜每一天﹐能做的﹐都用心去做﹐每天帶著清淨的愛和祝福去支持你﹐期盼你在最後的日子﹐體驗到多一點點愛和關懷。

最後兩個月﹐哥哥你逐漸放下對死亡的抗拒﹐變得謙卑﹑祥和﹐最愛握著我的手﹐秉足談心﹐親密地道謝﹐我總是掉著眼淚﹐微笑回謝。向來沉默寡言的你﹐從未如此溫柔。2006年10月13日﹐最後一夜﹐你忽然抖擻精神﹐一口氣與我們逐一融融細語﹐心柔念靜﹐盡訴心底話﹐你說累了﹐三小時後﹐在睡夢中安祥離世。

DP課程裡﹐常聽到學員分享家庭與感情問題﹐例牌指責﹕你﹑你﹑你怎樣自私無情﹐我﹑我﹑我怎樣仁至義盡﹐結論只有一個﹕「你是錯的﹑我是對的。」感謝哥哥﹐你在人生最後一段路﹐教懂我永遠不用抱怨﹐因為我所有的問題﹐都是自己一手創造出來的﹐也因此﹐我有責任去逐一化解。

大哥﹐你的關愛和教導﹐我常懷感恩﹔你的努力和奮鬥﹐我銘記於心。

弟弟
華山

比地毯還要低
給父親的信

One thought on “給哥哥的信

  • 12/03/2012 at 2:33 pm
    Permalink

    拜讀了華山導師給哥哥的信,感動和慚愧之餘,還有機會補上自己的功課。

    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,發了短信:“哥哥生日吉祥如意! 想起調皮的哥哥給了我許多童年的回憶,欣喜自心涌出。雖已記不清那一次,您是如何帶著我實現離家出走的遊玩計劃,一向怯弱的我被啟發勇敢的特質。。。幾十年彈指一瞬間,眼見一個個少年時代的同學和朋友已意外離開這個世界,怎能不讚歎自身的生命力?!更衷心隨喜如今成熟的哥哥正在為社會和家庭貢獻光和熱!感謝有您做我的哥哥!”

    并將上述放在了個人的facebook上與朋友們分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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